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趁《满江红》上映 说说赵构、岳飞和秦桧的历史真相 -

01

最近《满江红》热映,我还没看,无从评论。但是看了简介以后,我倒是想起了南宋初期的局势,今天就说说那段历史吧。

南宋初期的历史主要围绕着三个人展开:赵构、秦桧和岳飞。

先说说赵构。

在很多人的脑子里,赵构就是个“昏君”。小说演义里把他说成一个傻缺,被秦桧玩弄于股掌之上;传统派史家也把他说得颟顸无能,比如王曾瑜老师写了本书,名字就叫《荒淫无道宋高宗》。这些说法其实是不对的。道理很简单,一个昏庸无能的人,怎么可能熬过乱世,开创南宋王朝?

赵构这个人一点不昏庸。不但不昏庸,而且还是极其精明的人,政治能力也相当强悍。

靖康之变后,整个国家危若累卵,赵构自己也过得很惨。他先是碰到“苗刘兵变”,被废掉皇位,关进小黑屋,差点把命都丢了。等他好不容易熬过兵变,金国又发动“搜山检海”,万里迢迢地追杀他。赵构当即发动《三国志》游戏里刘备的“脱兔”功能,一路狂奔,就连元宵节都是在汪洋大海上度过的。陈与义写过一首诗,说“初怪上都闻战马,岂知穷海看飞龙”,说的就是这件事。

最惨的时候,这条飞龙连饭都没得吃。庙里的和尚送给他五个炊饼,他一个人干掉仨,后来看了看身边流口水的侍从,没好意思吃第四个。这样的经历,恐怕也只有南明的永历皇帝遇到过。但是他跟永历皇帝不一样,赵构最后居然能收拾残局,稳定局面,开创了南宋王朝。

为什么他能做到这一点?

这里面当然有很多原因,说起来可以写一篇长文。但是,这里面也确实有个人能力的因素。赵构颇有政治手腕,过了政治见习期之后也学会了识人、用人,而且他很有现实感,目的意识超强。南宋史专家虞云国在《南渡君臣》一书中就说“赵构不仅在南宋,甚至在整个宋代,都是最擅长权术的皇帝,其政治智商绝对应该高看”。

如果把赵构和崇祯易地而处,赵构的大明不会亡得那么快,而崇祯的南宋也绝对不会活得那么久。

现代读者受传统叙事的影响,大多觉得赵构畏金如虎,明明能打赢的时候他也吓得腿肚子发软,是个怂包。这个印象其实也不准确。

赵构确实容易高估金人的军事能力,这跟他个人经历有关。靖康之变前,赵构是个亲王,曾被当成人质送进金营。恰好这个时候,姚平仲率军闯营劫寨。这支军队可是宋朝的精英部队,可就在赵构眼皮子底下被金兵轻而易举地解决掉了。这件事给赵构留下深刻印象,让他对意识到两国军力的差距。

但是他也不是天生的贱骨头,双方力量此消彼长后,他也会调整看法,比如说岳飞取得郾城大捷之后,赵构就一度被胜利冲昏头脑,觉得金人不过尔尔。他甚至策划在淮西搞一个布袋阵,要“志吞此贼”,全歼完颜宗弼的主力军。反而是岳飞没这么乐观,哼哼唧唧的不是很附和。事实证明,赵构低估了金军的机动能力,布袋阵完全破产,淮西战役遭到严重挫败。

在这件事上,赵构不但不是畏敌如虎的投降主义,反而犯了军事上的激进冒险主义。所以说,他也不是一味的胆小懦弱。

那么,这里就产生了一个问题。既然如此,那岳飞在中原取得进展以后,赵构为什么不让他继续深入,而是要召回他?

这里面有很多因素,但主要还是跟赵构的战略意图有关。

首先,赵构不是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君主。他相当自私,最看重的就是个人享受。只要能优哉游哉当皇帝,统治半个国家和一个国家,对他来说没有什么本质区别。其实从个人生活体验来说,确实也没什么区别。

此外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考量,就是他对局势的判断,和岳飞完全不同。从某种角度说,他其实更现实一些。

岳飞是个理想主义者。他未必真打算“直捣黄龙,与君同饮”,但收复汴京的打算是有的。但是,从现实局势出发,岳飞最远能推进到哪里?

赵翼在《廿二史札记》里推测,岳飞最多能收复河南、陕西,再远就不行了。王夫之的看法差不多。他认为“尽南宋之力,充武侯之志”,也不太可能越过黄河。收复河南、陕西就算到头了。

岳飞最多能推进到黄河一线,这差不多是历代史论家的共识。

但是赵构恐怕并不想推进这么远。他心目中的最终边界,应该就是到淮河、汉水。淮河以南的土地,他其实看的相当重。所以他要淮西要搞布袋阵,对完颜宗弼迎头痛击,但是对于淮、汉以北的土地,他并无多少兴趣。后来签订第二次绍兴和议的时候,他很痛快地割让了唐州、邓州。在主战派眼里,这自然是割地辱国。但对赵构来说,这更像是战略收缩,把有限的兵力用在更有效的防御线上。

赵构的想法未必没有道理。

即便倾南宋之力,在短期内把战线推进到黄河,那么——这条战线能守得住吗?

恐怕很难。

黄河不像淮河流域,它缺乏密集的支流,地势又过于平坦,很考验机动性,没有足够的骑兵很难守住。岳飞手下的背嵬军也只有八千多匹马,很难在黄河一线和金兵长期抗衡。当年战神般的刘裕大举北伐,灭南燕,灭后秦,击败北魏,几乎占领黄河以南全部土地,但最后也还是放弃了。

历史上南北王朝的交界线都是在淮河、汉水一带,这是有现实原因的。

所以从这个角度看,赵构的算盘打得也未必全错。经过几次大战以后,南宋和金朝签订了第二次《绍兴和议》,南宋称臣、输款,割地,双方疆域限定在淮河-大散关一线。这当然很屈辱,但是双方对峙的格局确实稳定下来了。钱大昕就说这次和议“以时势论之,未为失算”。

赵构在整个和战过程中的表现并不算低能。他知道要重用拉拢岳飞。看看赵构当时写的御旨就知道,他在岳飞面前把姿态放得很低;他也知道谈和最终要靠实力,所以才会急吼吼地要搞布袋阵,再拿着胜利果实到谈判桌上讲筹码。我们能明白的道理,他都明白。赵构绝对不蠢,智商绝对远超平均值。

如果把赵构当成一个具体的人来看待,那他真的是个人渣。王夫之对他有一段剥皮论骨的评价:

忘父兄之怨,忍宗社之羞,屈膝称臣于骄虏,而无愧怍之色;虐杀功臣,遂其猜防,而无不忍之心;倚任奸人,尽逐患难之亲臣,而无宽假之度。孱弱以偷一隅之安,幸存以享湖山之乐。惉滞残疆,耻辱不恤,如此其甚者,求一念超出于利害而不可得。

赵构确实如此,“求一念超出于利害而不可得”,凉血到了难以想象的程度。他是个完全没有道德感的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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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是,人渣对局势的嗅觉未必错误。身上没有理想主义,有时候反而能轻装上阵,直奔现实。

当然,这并不是说赵构没有错误,他在谈判上确实犯了不少错,而他在诛杀岳飞的问题上,错误就更大。

02

岳飞是一个道德感很强烈的人。

以前网上也有喷子黑过岳飞,但喷来喷去,也无非是说他的战绩被夸大了。我们读到的关于岳飞的故事,很多都来源于他的孙子岳珂。比如金人感慨“撼山易、撼岳家军难”,还有金兵管岳飞叫“岳爷爷”,还有朱仙镇以五百骑破十万拐子马,等等等等,都出自于岳珂之口,说实话确实不太可信。

但即便把这些夸大的地方都排除掉,基本事实还是清楚的。岳飞确实在中原打了胜仗,岳家军的战斗力确实是南宋第一,岳飞也确实是唯一一个进攻型的南宋大将,而且岳飞的人品也确实没有问题。当年秦桧整理他的黑材料,也没整出什么个人生活的劣迹。

岳飞是英雄。他孙子替他吹不是他的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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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是岳飞人品没问题,不代表他性格没问题。南宋人评价起岳飞来,也都是一边称赞,一边有点小小的批评,而这些批评都集中在他的性格上。比如朱熹就说,“若论数将之才,则岳飞为胜。然飞亦横”。

“横”这个评价并不过分。

比如岳飞和朝廷发生争执的时候,曾直接摔帽子不干,回庐山守孝去了。赵构几次给他写谕旨,说话要多客气有多客气,甚至有点低三下四,可岳飞一直不买账。最后赵构没办法,派岳飞的两位副手上山劝驾,暗示说别无选择的话朝廷就只能换将,岳飞这才下山。

更严重的一次冒犯,则是岳飞写奏章劝说赵构立储,他甚至当面把奏章念给赵构听。在这件事上,岳飞并无私心,但一个手握十万重兵的大将,就不应该触碰这种敏感的宫廷话题。别人能说,你也不该说。

赵构本来就对将领有疑心病。他经历过“苗刘兵变”。昨天还是皇帝,今天一群当兵的冲进来,就把他拖下去关小黑屋,这段经历肯定给他留下过心理阴影。当然,我们会觉得,岳飞精忠报国,怎么谋反?但身在局中,赵构又怎么像我们这样笃定?

所以也就动了杀心。

赵构对岳飞先后做了两件事,第一件事是削兵权。

这次削兵权范围很广,并非针对岳飞一人,连韩世忠、张俊也都没跑掉。说到这儿,顺便再说一句,为什么赵构急于和金朝谈和,不愿北伐?有人说他是怕真胜利了,接回徽钦二宗,他就得靠边站。文征明有首很有名的《满江红》,说的就是这个理由:“岂不念,封疆蹙;岂不念,徽钦辱,念徽钦既返,此身何属?”

其实这就是想多了。如果真的北伐成功,赵构建立不世功业,徽钦二宗返回来,也夺不走他的帝位。看看唐朝的李隆基、李亨父子就知道了。对赵构来说,这无非是个小麻烦。找个冷宫把这两个丢人现眼的玩意儿装起来也是了。按照赵构的个性,多半用不了多久,就会把他们俩偷偷弄死,一劳永逸解决这个问题。

所以说,真正的问题不在于此。

关键在于两点。第一点,是赵构完全不相信北伐能成功。就像前面说的,他脑子里的边疆就是淮河汉水一线。此外的领土他没有多大兴趣,也不觉得能守得住。

第二点,就是要削大将的兵权。

削兵权并不是赵构一个人的念头。整个朝廷几乎都赞成削兵权,无论是主战派,还是主和派,都觉得军权该削。在他们看来,军队当然要拿在国家手里,都弄成韩家军、岳家军、张家军,成什么样子?

但是主战派文官有个错觉。他们觉得削兵权以后,枢密院文官们掌握军队,战斗力不会下降,说不定还能提高。我们完全一边主战,一边削兵权!这就是文官们的职业幻觉嘛。赵构毕竟是个聪明人,也不是文官,所以他没这个幻觉。他知道削兵权的结果,一定是战斗力下降。但是他愿意接受这个代价。

既然如此,只有尽快媾和。只有媾和了,不需要打仗了,才能够削兵权。

所以,第二次《绍兴和议》以后,赵构就马上开始削兵权。张俊、韩世忠、岳飞都老老实实交出军队,毫无抵抗。从这里就能看出来,这些大将桀骜不驯容或有之,但要说他们是“军阀”,就冤枉他们了。

削完军权以后,赵构对岳飞做了第二件事,就是把他杀了。

岳珂说这是金朝害怕岳飞,要求“先杀飞,始可和”死。这个说法是不对的。岳飞被杀是在签署《绍兴和议》之后,不存在“先杀再和”。岳飞靠边站与《绍兴和议》有关,但岳飞之死却只是因为赵构单纯地想杀他。

杀岳飞的原因其实很老旧,跟主战主和无关,跟讨好金国无关,就是非常传统的猜忌功臣,俗套得不能再俗套的剧情。岳飞以前不买赵构的账,中间又妄谈立储之事,已经勾起了赵构猜忌的杀心。金国人虐杀其父兄,奸污其母亲,赵构能忍;但是岳飞稍“横”,则断不能忍。于是,岳飞就这样被杀掉了。

温瑞安的小说里,有个以屠剥拷打为能的人物说过一句话:“这个人是英雄,英雄生来就是供我们折腾的。”

岳飞的情况就是这样,他就是供赵构秦桧这样的人物折腾的。

03

那么秦桧又是什么人呢?

简单地说,秦桧就像是赵构的贝利亚。

削兵权这件事,朝野上下一边倒的赞成。但是杀岳飞就不同了,文官集团总体持反对态度。比如御史中丞何铸负责审理此案,结果进行到一半,他就反过来为岳飞鸣冤。

这个时候,秦桧的白手套功能就显现出来了。赵构不碰这种脏活。他始终和岳飞案保持一定距离,让秦桧冲杀在前。岳飞被处死的时候,赵构甚至都没有下圣旨。一直到半个月以后,秦桧才“倒填“了一份圣旨。结果到了今天,有些学者据此认为岳飞之死是秦桧的意思。其实以赵构的精明程度,这怎么可能呢?秦桧自己私下里也向何铸交过底:“此乃上意”。

赵构这么干的目的,无非是给自己留份余地,日后可以说一句“我是被秦桧蒙蔽了!”群众都愿意把皇上想象成一个糊涂的好人,干坏事也是上了奸臣的当。而皇上也愿意让群众保持这个幻觉。赵构就宁愿被认为是昏君,也不愿被认为是恶毒的暴君。这不仅仅关系到个人形象问题,也牵涉日后政策的弹性。被秦桧蒙蔽了可以改,自己坏怎么改?

结果他的意图部分的成功了。现在大家不也都说“秦桧害死岳飞”吗?倒是那位文征明,虽然对赵构的动机判断有误,但准确地指出赵构才是第一责任人:“笑区区一桧,亦何能,逢其欲。”

而且岳飞之死不是一个孤立事件,它是新时代的序幕。

当年文官纷纷对岳飞表示同情,恐怕也不完全是出于正义感。他们多少也嗅到了时代改变的气息,因此产生了恐惧感。岳飞死后,南宋政治气氛迅速恶化。朝廷的钳子夹紧了,禁止私人撰写野史,鼓励民间互相告发,大家只需歌功颂德,谁也不许胡言乱语,否则就以诽谤罪论处。

南宋的整个政治生态也恶化了。以前宋朝也有不少政治冲突,但很少如此残酷。秦桧屡掀大狱,就连老丞相赵鼎都被秦桧逼得走投无路,最后只能服毒自杀。这就太过分了。当年王安石整反对派、蔡京整元佑党人,下手也没这么狠过。这说明斗争的底线已经被突破了。

干这些坏事的时候,秦桧总是冲在第一线。以前有人替他翻过案,吕思勉先生喜欢做惊人语,甚至还说秦桧是忍辱负重的大忠臣,其实秦桧这个人是洗不白的。他就是个人渣。

但问题是,这些坏事都是秦桧干的吗?赵构是被蒙蔽了吗?

赵构是皇帝里的人精,能够蒙蔽他的大臣在这个世上根本就不存在。秦桧能干这些事情,是因为赵构愿意让他这么干。

赵构之所以让秦桧独揽大权,无非是两个原因。第一个原因就是他懒。赵构虽然极其精明,但确实比较懒惰,属于享受型性格。他不愿意处理那么乱七八糟的麻烦事,就只能找一个代理人去替他干。但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,就是他要和这些坏事保持距离,以便日后扮演一个被奸臣蒙蔽的皇帝。

后来秦桧死了,没了利用价值,赵构很快就和他做了切割。他宣布“绍兴更化”,把以前的坏事都推到秦桧头上,甚至故意向人夸大他和秦桧的分歧,说自己在靴腰子里放着匕首,来防备秦桧。但实际上,一切并没有改变。该钳制还是钳制,该整人还是整人。历史学家说赵构执行的是“没有秦桧的秦桧路线”,其实何尝有什么“秦桧路线”?真被逼急的时候,赵构也脱口而出过:一切“断自朕志,故相秦桧但能赞朕而已”!

秦桧就是他的白手套啊。

所谓“昏君+奸臣”,在历史上确实有过,但更多的情况是“恶君+白手套”,赵构之于秦桧,嘉靖之于严嵩,都是如此。

赵构和秦桧的合作,影响非常深远。宋朝的大环境原本比较宽松,君权收到制衡,士大夫也有“以天下为己任”的自许,但是到了南宋,这一切都终结了。权力空前集中于庙堂(只是这个庙堂有时以权相的身份出现),士气萎靡不振,整个社会从外向走向内敛。按照虞庆云的说法:“绍兴体制彻底关闭了变革之门,整个南宋不仅再未出现庆历新政和熙宁变法那样的自我改革运动,甚至也未见任何派别再度公开鼓吹变法图强。这种老调子已唱完的局面,死气沉沉地苟延到了南宋的覆灭。”

宋史专家刘子健说得更严重。他说赵构创建的“绍兴模式”不仅毒化了南宋的政治生态,中国后来的历代王朝,延续的也都是这种模式。赵构断送了中国历史的出路。这个说法有点夸张,高估了赵构而低估了朱元璋。但是“绍兴模式”之影响深远,是毋庸置疑的。

所以回过头来看赵构这个人,真的是相当复杂。没有他的冷血精明的政治手腕,南宋未必能熬过最早的襁褓期,但也正因为他冷血精明、毫无道德感,他也毒化了南宋的氛围,让它始终气息奄奄,丧失了历史的活力。

顺便说一句,这个凉薄冷血之人活到了81岁,后半生一直处于性无能状态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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